上周的朋友圈是屬于《藥神》的，整個社交媒體幾乎都被它裹挾，鋪天蓋地的文章從人性到醫療到社會到法律，從專利到仿制藥到藥品定價和醫保支付。這部電影給中國人增加的醫藥知識，比過去20年整個醫藥行業加一塊做的PR還有效。

　　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象，論戰雙方不一定是分成醫藥圈vs社會兩派，反而更像是挺專利派vs反專利派，有大把醫藥圈外人士支持醫藥專利制度，不贊成影片過度影射藥企。也有一些醫藥人認為生存權高于財產權，認為藥企的貪婪是患者苦難的主要原因，原研藥企濫用了專利權謀取不當的暴利，傷害了患者的生存權。

　　我今天無意再繼續對人性對醫藥行業的論戰，但看到醫藥行業的有些專家也在大論戰中發布了一些非常迷惑人的觀點，就忍不住要站出來說兩句。

　　1　“中國的藥價是全世界最高的”/strong>

　　中國是個發展中國家而且自身有完備的醫藥產業，過去十幾年政府主要干的事就是降藥價，中國怎么可能藥價水平全世界第一？

　　美國才是全世界對藥價最寬松的國家，目的主要是鼓勵醫藥創新。美國沒有統一機構跟藥企議價，而且規定最大的政府保險機構medicare 不能跟藥企議價，而且國民的醫保主要靠幾百家商業保險公司解決，藥價極為混亂且不透明。拿最火的抗癌藥PD-1來說，每年藥費15萬美金，這個產品中國也馬上進口，估計售價也就是美國的一半不到；常見病如降血脂的新藥PCSK-9要1.5萬美金一年，治療丙肝的名藥索菲布韋賣1000美元一片，某些治療罕見病的藥物價格達到50-100萬美金一年。中國每年藥品都降價，而美國每年藥價平均漲幅是通貨膨脹率的10倍。

　　不光是美國，日本和部分歐洲國家的平均藥價水平也比中國更高。

　　有些人的依據就是網上流傳的格列衛一個月的治療價格：美國13600，日本16440，韓國9720，而中國是22500。實際格列衛的中國零售價格早已降到11000元，何況還有3+9贈藥計劃，前三個月的藥費還能醫保報銷75%-95%，患者月均治療費用僅1000余元。

　　在2017年7月國家藥品談判以前，是有一些進口特藥產品的價格高于國外，例如赫賽汀，來那度胺和索拉菲尼之類。這些藥品在原產國已經專利過期而降價較多，中國則因為不在醫保由藥企自主定價而價格更高。但是這些藥在中國基本都有大比例贈藥，患者實際整個生命周期支付費用基本不超10萬-15萬元。再說中國過去藥價高還不是因為關稅和增值稅以及醫院藥品加成比例遠高于國外嗎？在我20年醫藥行業經歷中，進口藥中國到岸價高于國外的非常少見。

　　2　“中國沒有使用專利藥強制許可是一個失誤”

　　很多人援引WTO的知識產權協議中的TRIPS條款說，中國很冤枉地放棄了對國內急需抗癌新藥的強制許可權，還比WTO要求提前了12年對藥品專利實施保護。這是對西方國家過于軟弱，而今給老百姓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云云。

　　實際中國從未放棄過藥品專利強制許可權，只是幾乎沒用過，除了羅氏制藥曾經無償授權上藥在中國生產銷售其抗禽流感專利藥“達菲“。中國不用強制許可顯然并不是官員沒咱們聰明，強制許可的使用范圍一般僅是“國家出現緊急狀態或非常情況下為了公共利益”。癌癥固然是很大的醫療問題，但算不算讓國家出現了“緊急狀態或非常情況”是有爭議的。

　　其實世界其它國家行使“藥品專利強制許可”的案例很少見，主要是在艾滋病和丙肝領域有報道，實際上印度也就干過一次（針對拜耳公司的肝癌藥）。世界上所有政府都嫌藥貴，就算是上百個發展中國家也很少使用“強制許可”，大家想過這是為什么嗎？

　　專利是一種民事權利，為了國家利益不得已的情況下使用利大于弊，如果濫用，那不等于沒有專利法嗎？其實除了強制許可，政府有很多辦法可以降低藥費負擔，比如簡化新藥注冊、降低流通稅費、允許藥品平行進口、實行國家談判和帶量采購。

　　3　“印度醫藥政策（工業）是中國學習的榜樣”

　　有人說“中國也是發展中國家，沒有像印度一樣允許大量仿制國外專利藥是失策。印度醫藥工業發展得這么好，就是因為允許自由仿制進口藥”。

　　中國1985～1993年間的《專利法》不保護藥品的知識產權， 1992年 “十四大”提出“中國經濟體制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同年2月中國重啟加入世貿組織WTO的談判，《藥品行政保護條例》是在當時國際抗議下對藥品知識產權的行政干預補救措施，其第一條就列明目的：“為了擴大對外經濟技術合作與交流，對外國藥品獨占權人的合法權益給予行政保護”。

　　當年中國搞行政保護也是出于加入WTO的大局考慮，當時入世需要成員國一直同意，而藥品專利一直是西方國家談判重點。國家權衡利弊才出臺了藥品行政保護條例，十幾年的事實也證明入世對中國利遠大于弊。

　　現在的藥品專利保護比以前嚴密多了，有專利期、專利鏈接、數據獨占期和新藥檢測期等很多名堂。然而中國對進口藥專利審查的尺度一直比歐美國家更加嚴苛，進口藥通過實質性審查階段后在中國被宣告專利無效率仍然達到75%，包括很多國際知名的暢銷大品種新藥。

　　印度醫藥行業曾經是中國學習的對象，它在規模上和國際化程度都遠好于中國，沒有藥品專利保護也是其一大特點，然而絕不是優點。印度藥企國際化程度高是因為它跟西方國家天然更接近，藥企更熟悉國際規則。然而印度的醫藥行業大而不強，其醫藥工業規模約中國一半左右，產品絕大多數是原料藥和仿制藥。印度藥企有30000多家，監管比中國更松散，印度藥品質量一直是FDA重點防范對象，印度曾經的頭號藥企Ranbaxy還因長期造假被罰破產。

　　更重要的是，印度藥企的新藥研發能力孱弱，跟中國這五年來新藥迭出完全是兩個世界。你聽過印度有自己的PD-1嗎？有自己研發的替尼嗎？有生物仿制藥嗎？

　　這就是典型的貪小便宜壞大事，印度以為自己不保護藥品專利沾了外國的光，然后沒有外資來投資研發，本土藥企也不敢投，整個醫藥工業就是個大化工廠，大家都做點仿制化藥賺點辛苦錢或環境污染費。

　　4　“應該壓制藥企的逐利性才能提高醫療可及性”

　　看完《藥神》電影的觀眾好多都對藥企尤其是外資藥企留下不好的印象，似乎藥企手一松患者就能脫離苦海。

　　除了大家說濫了的藥品研發成本高和專利保護意義重大以外，我想強調一點就是任何企業包括藥企都是商業組織，商業組織本質都是逐利的，解決公共問題的主體應該是政府加上非盈利組織(NGO)。 逐利并不是壞事，只要引導得當就能共贏。公眾對醫藥行業寄予希望太高未必合適，在我看一家藥企能研發出有效安全的新藥、生產的藥品質量過硬、不污染環境、能足額交稅、營銷不靠商業賄賂，還能給員工有競爭力的福利就是模范了。中國藥企可能95% 都達不到這個標準。藥企為了賺錢開發新藥，專利期多賺錢，醫保和患者共同負擔是目前最不壞的一個選擇。

　　醫療真是一個全世界的難題，沒有任何國家能拿高分，大家都是互相博弈，互相理解，曲折向前。